2010年1月30日 星期六

我擔任家中的洗碗工作,已經五個月了。晚飯後清理好,明天就不用再每天洗這幾隻碗碟兩遍了,我們要搬到所謂的西歐,洗乾淨另一些碗碟。

我在香港這個小島長大,這是頭一次真正出國生活,絕對是大鄉里出城。頭一次坐超過十小時飛機,上機前萬分緊張,看著父母離開我們的背影,才發覺我們兩人只留下了幾張照片給他們。人潮散去,那輛巴士緩緩駛走後,半夜的機場開始變得寥落,再聽不到小孩玩耍的笑聲。

我們兩人都很習慣捷克的生活,因為我們都徹底忘了怎樣說話,幾乎從牙牙學語開始。直到今天,我除了認得地名之外,仍然對捷克語一無所知。昨夜送別在捷克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時,我告訴她,我跟第一天見你一樣感到抱歉,至今我只能大致準確地講出你的名字。可能出於負欠的心態,我把我所認識的唯一一個捷克哲學家,Patočka著作的全部法文譯本,都借了回來,囫圇吞棗地讀了一遍。這件事使我不致在他的墓前,感到慚愧。可是,在我國的政治氛圍裡,我真不知我是否有勇氣有能力為自由而書寫自由。

我最近用熱水洗碗去油,省下了不少洗潔精,有時雙手不小心卻燙得通紅,然後把碗碟過水時一併冷卻。有時在超級市場買菜時,看見不少工人買午餐,就是一大袋面包加幾片火腿或芝士。這裡一個餐館的侍應每月大概有10000克朗,相當於港幣4100元左右。這裡不流行香港的茶餐廳,也就沒有平民化的午餐晚餐,因此出外吃一頓普通的飯,有肉有飲料,配搭薯仔或飯,起碼要花100克朗,港幣41元,這是最低消費。我在大學工作的時候,一般午餐只花30元以下,除了受邀請客之外。由此看,對基層工人來說,捷克餐館並不便宜。換個角度看,荼餐廳這麼平,不也是靠壓榨工人的勞動力而來嗎?香港的平民化消費,梁振英口中美言為豐儉由人,其實只是變相令工人生活開支降低,減輕了向老闆爭取加薪的壓力吧。

我們叫父母放心,在這裡不用捱麵包,不愁開飯,直到有天遇到領事館官員審查我們的收入證明,他用傲慢的語調,輕帶疑問的口吻說,「你們的獎學金收入也真不少,這是個不少的數目」。剎那間,我生出了另一種慚愧。我們從捷克人不認識的地方而來,來這裡學習他們不少人也不認識的法語和德語哲學,一個學期過去,我不認識他們的語言文化,就只看過聽過他們充滿苦難而又滿懷自豪的歷史,他們視我們為遊客,我們視他們為陌生人,我們憑什麼值這些個錢?

我們發覺,捷克人不喜歡穿戴法國英國意大利名牌。在香港,走一走旺角,Gucci L.V. Agnès b.隨處可見,在年青人的腰間,在白領的手中。在捷克的第一個印象是,即使在市中心購物中心,大型流行時裝店的數量,可能只比旺角各式書店稍為多。在這裡沒有香港鋪天蓋地的廣告,一個來自中亞的同學說,她覺得地鐵裡的人太過嚴肅,都不說話,氣氛靜得也不想別人說話似的。不過,我們在除夕那天,坐上南部的火車,大家都提早下班飲酒,車上都是回家過年的鄉鎮居民,下午四時多夜幕初垂,大家興高彩烈地彈結他唱歌。一輛只有三卡的火車,每一處空間都企滿人,每一個窗口都畫上墨綠色的草地,一間間小屋的燈亮起,我好像嗅到了炊煙飄來的飯香。

其中一個老師挺喜歡吃泰式炒飯加辣,他這學期教一門課叫「歐洲作為哲學的課題」,顧名思義,就是從歐洲哲學傳統來看何謂歐洲。有些同學不喜歡,覺得老生常談,另一些同學覺得該稱作「歐洲作為哲學的語言」才對,因為令我們疲於應付德文的文獻。如果在香港開一個課,探討何謂香港,何謂中國,討論共產黨算不算中國,西藏算不算中國,要承繼中國文化的精神是不是要反共?這豈不是被視為異常「激進」?但是,這正正就是新亞書院之為新亞書院,而不叫中國書院或亞洲書院的思想基礎呀,也是中文大學之為中文大學,而不是中國大學、香港大學、廣東話大學或國民黨大學的根本精神呀。今天中國人拿Nobel Prize,中國人上太空,這些科學成的源頭能說是中國還是歐洲?我不敢斷言這些問題。起碼在我看來,這個課學到的並不限於歐洲。

有些同學有種印象,搞歐洲思想研究的人,說話都比較含混。比起一些美國哲學家,說話也許沒那麼斬釘截鐵,乾淨利落。可是,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捷克人始終立場明確。哈維爾悼念其師Patočka的長文,處處輕描淡寫,例如當時捷克的商店門口貼滿「全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這並不是因為人們響往發動另一場無產階級革命奪權,而是為了不想被找麻煩。他說,這一切不過是「意識形態讓人們欺騙自己的良知」,因為現實情況恰恰相反,它要求我們欺騙自己的良知,否則就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在這個到處可見雕像石碑的城市,在教堂的外牆、街角、地鐵站和商場,不時可見一束束鮮花和蠟燭祭奠。我明天就要走了,我沒給過捷克什麼,同樣我也無法拿走她的什麼,因為她的一切都留在莊嚴的歷史裡,要後人負上不可磨滅的文化身份,閱讀一本本為她而寫證據確鑿的書,沒人能夠恃勢凌人,也沒人終生受不白之冤。一代又一代的人都要讀她,直至「吟罷低眉無寫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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