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28日 星期六

沒有自由政府,怎能愛家愛國 2009年3月29日


【明報專訊】八九年以來,愛國主義甚囂塵上。每年幾次被相關權力部門人員的訓話或者與其的對話中,他們淡化了愛國必然愛黨的說辭後,卻不斷強調「人要愛國」,而我的回答一直以來都直截了當:我不愛黨,也不愛社會主義。至於愛國,經歷了六四的慘烈和慘痛後,我持特別謹慎的態度。但我仍有愛,我愛這片土地,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

我不愛黨,我愛這土地

我為什揦會有這樣的認識和說法?我之提出這樣的問題,皆因在親歷八九六四的慘烈之前,我也是個狂熱的愛國主義者。這種狂熱,當然與那時的學校教育、家庭教育、國家教育有關。

每天早晨在《東方紅》樂曲聲中起脇,每天被灌輸「敵人亡我之心不死」而深恨「敵國」,每天被鼓動得相信「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而不得不珍惜來之不易的「和平幸福」的日子……然而,當我置身乃至積極投身於「因一腔愛國熱血而爆發的八九學運直至八九民運」時,這種顯得天真,實質被強行灌輸的愛國情懷,在支撐覑我這個年輕人的積極行動時,並未被深刻地反思和質疑。直至六月四日凌晨,我湧動覑一腔愛國熱血的胸膛,面對了冰冷的刺刀,熱血與冷酷直接面對並激烈碰撞,二十多年的愛國主義盲信,才猛然間成了一個被質疑的人生問題。

中彈童屍激起愛國疑問

更有甚者,六月四日下午,當我在德勝門(或者是安定門?二十年前的事,在強行遺忘和努力記憶中,終於記不清了)又面對了一具胸前數個彈孔的9歲(聽當時憤怒地抬覑孩子的屍體的市民所說)孩子的屍體的時候,愛國熱血就不僅被冰冷的刺刀激起了洶湧的疑問,更被慘白小臉仰向天空的悲鳴,激蕩成滔天的憤恨!

隨後,這盲信、疑問與憤恨在囚牢的寂靜中,被置放在反思的窗口……我愛我的祖國啊,可是誰愛我呢?

終於走出囚牢的一刻,天空再也不是窗外的天空,大地再也不是想像的大地,親人再也不是記憶中的親人。但,更大的囚牢卻更加真實地把日日夜夜的日常生活圈定在一個看似無形,實質無處不在的牢籠內,而這牢籠的一個美麗包裝,就是愛國主義。

愛國主義旗幟下,所有事實都可以被截斷重組,甚至可以被遮罩、隱藏,甚而偽造。比如趙紫陽這個人名,在一些重大歷史事件面前也照樣被擦除。時間,在強權者的手裏被殘暴地強姦成遺忘的母親!

當國家還是統治者的壓迫工具時,我作為一個被壓迫者,要怎樣才能愛上這個用刺刀頂我胸膛,用槍彈殺我兄弟,用坦克輾壓生命,用鐵籠囚我身軀,用強權扭曲人性,用我們的財富一邊肥他自己的腰包、一邊編織囚禁所有人的無形監獄的統治工具呢?

我就愛家吧。

但何處是家園?我行走在這片土地上,每年還可以在奔波忙碌之餘回到故鄉看望父母,和兄弟相聚,和兒時的同學、朋友把酒敘舊。但王丹、王軍濤、王超華們,他們有的流亡國外二十年,有的被流放十多年了,他們連愛家的權利都被限制甚至可以說是被惡狠狠地剝奪了。

回家路上處處崗哨關卡

他們沒有放棄愛家的權利,他們在不懈地爭取覑回家。但回家的路上處處是強權的崗哨、關卡。

而其實即使可以回到這片土地,回到家中,回到父母身邊,又能怎樣?君不見劉曉波先生的處境嗎?只因簽署了《08憲章》,他再次家不能回了。這家你若不先愛國,又怎能任你用心去愛呢?

我自己九二年之後的經歷(八九至九二,我身陷囹圄),也更為切身地體會了這種強權邏輯扭曲的社會。你被處於監視之中,但說法是「特別管理人口」」(的確是人口也)而顯得有據可依;你可能莫名其妙地在旅行途中被請進賓館而失去人身自由,理由只是「國家需要」;你也可能因一名朋友的來訪而受到相關方面的高度重視,結果是大雨傾盆之夜,故鄉小鎮被全面封鎖;你也可能因「剝奪政治權利」卻連外出工作的權利一同被剝奪;你終於被恢復公民權了,可以外出工作了,但每到一個工作單位,相關部門就會立即趕到,你的職務升遷薪金收入當然都在掌控範圍之內;你可以自己開個公司吧,那就更麻煩了,隨便找個行政理由,小公司就可能成了大問題,客戶當然也會受到警告;你也可以談戀愛,但相關部門的人士絕不會以好色的名義,找你所愛的人談話,他們會直接的警告;你有私生活嗎?有隱私空間嗎?他們甚至可以直接地說:弄死你,像難死個螞蟻一樣,黑社會就可以出面辦到;你可以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地活覑,但指望一邊批評政府一邊還想掙錢過好日子,門都沒有,想都別想。

我清楚地意識到:沒有憲政自由政府,政府權力不受憲政明確限制,基本人權不受憲政制度明確保障,代表政府行使統治權力之人一時的客氣,甚至最高行政權一時的客氣,都僅僅是權宜之計,而非法定如此。無憲政法律之保障,變為權力只在強權者手中了。

國家作為統治工具,誰願愛?

我的家在這樣的國裏,不愛國如何能真正愛家?王丹、王軍濤、王超華們要回家,前提條件擺在這裏,結果還要問嗎?

但,仍是那句話:國家作為統治工具,誰願愛誰愛去,我肯定不愛。我要愛只愛擁有自由的政府的國。我愛我的家,但絕不以愛國為前提,哪怕我因此不能愛我的家,像劉曉波先生那樣。

【文章經刪節,小標題及覑重點為編輯所加】

文﹕馬少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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