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anck Fischbach, Sans objet: Capitalisme, Subjectivité, Aliénation (無對象:資本主義、主體性與異化) Paris ; Vrin, 2009.
我們應該如何生活在一起?就此看,直覺回答,我們不應互相殘殺,不應妄顧他人等等。這些道理,自是顯而易見,不待論証。假若這個問題指向基本的社會政治結構應該如何安排,這就不簡單了。如果說,社會政治結構應當保障每個人的就業機會平等,一般而言,雖然很難合理地反駁這個說法,但是,似乎無關痛癢。以香港為例,除了少數情況外,教育和法律制度等基本上都實踐了這個原則,對思考和改造現實並無重大啟示。在其他地方,因應不同的社會環境,其意義自然有所不同。
基本社會政治結構應該如何安排?如果說只有對社會最弱勢的人最為有利的條件下,經濟的不平等分配才是合理的,這個說法需要論證之處,不僅因為有不少人持有相反的看法,例如多勞多得才是合理的分配原則,也因為事實上在絕大多數的社會,經濟不平等,或者說,貧富差距是普遍現象,這個說法就有針對現實之處。
如果我們主張,應當以尊重個人自由,彼此平等相待為最首要原則,以規定基本社會政治結構,並視之為應當努力實現的社會政治藍圖,這個說法之所以需要詳加論証,除了因為不少人持其他意見,也因為我們現在的社會並未體現這個藍圖。
那麼為什麼我們不先處理現實的處境為何這一問題?事實上,我們是如何生活在一起?我們現在共同生活的方式跟以前有什麼分別?這個問題固然可以從歷史學、統計學或實証社會學來回答,同時,哲學史告訴我們,黑格爾和馬克思的最重要貢獻(如果要細數,還有不少哲學家思想家,如Herder, Schelling, Dilthey, Durkheim, Nietzsche, Husserl, Weber等),就是了解我們身處的歷史時代,人類文化發展到甚麼地步,我們如何共同生活在一起。他們基本上不借助實証科學的方法 (這不排斥當中有部份人曾經進行實証研究),就我們的歷史時代提出見解,這些見解既非憑空猜想,亦非由實証資料証明,既非主觀地想當然,亦非客觀地無容置疑。我們描述和分析歷史,但不等如馬上要作出應然和實然互相排斥的判斷,或許暫時可以說,以描述歷史經驗來澄清觀念,以透視歷史來觀照自身。
那麼,我們現在是如何生活在一起?
我們的流行文化充滿著罐裝笑容、罐裝恐怖、罐裝性感,甚至罐裝民主,電視的遊戲節目有慣用的搞笑技倆,電影有慣用的驚嚇橋般,寫真有慣用的性感姿態,甚至鏡頭裡的政客有慣用的民主話頭。罐裝的意思,不在於說他們真不真實,一般來說他們都很逼真地表演於你面前,而我們總是習以為常地做觀眾,甚至怕被視為不正常,而不得不為之發笑、恐懼、喜愛和支持。誰是真心發笑和恐懼,不是問題所在,現實是廣告、媒體、商品消費以至文化工業都要我們以它們為中介,來觀看和感受別人正在觀看和感受的氣氛,來享樂和消費,易言之,以文化工業的產品或一般商品作為中介來經歷人生。通過消費來生活,以商品為媒介來過活,Zizek稱之為interpassivity,「經由他人,我才是被動的,也就是說,我讓我存在中被動的那一面,屈從於他人。」[Le sujet interpassif,dans Lasubjectivité à venir. Essais critiques sur la voix obscène,2004, p.19-20.] 也就是說,資本主義的消費文化令我們失去了親身感受生活的機會,而轉為享用他人的感受令自己得到生活的質感。Zizek甚至認為,這就好像我們閹割了親身感受的被動性,如同異化 (alienation)於真正的自己。[Subversions dusujet. Psychanalyse, philosophie, politique, 1999, p.172.)
我們共同生活的方式,落入特定的社會政治結構之中,那麼應該研究,資本主義的生活方式是怎樣的?一方面,在工作間,打工仔出賣勞動予老闆以換取薪水,另一方面,在商品市場,大家一起以薪水消費商品來過活。由勞動轉化為薪水,勞動和薪水對打工仔而言,不過是用以交換生活所資的途徑,我們儘管可以自由地選擇工作,甚至有專業學歷和資歷的人可能選舉更多。然而,自由選擇工作並不意味著工作和薪水本身可以自主而定,因為工作和薪水是按過去市場的勞動價值和需求而定的。正如你可以選擇購買不同地區的樓房,但樓房的設計和售價均不由你決定。按Fischbach的解讀,這是馬克思強調異化的第一方面,由於為薪水而付出勞動,不是為表達自己(self- expression),不是為了生活本身而勞動,而是為了搵兩餐維持生計。Arendt更認為,資本主義令人類為求生計而勞動,忘卻了人類的本性──行動(action),恆久共有的世界也無從建立,自由的行動失卻應有的意義,而容易被扭曲成為求生計的勞動。她認為,資本主義的私有財產方式,就是「化共同世界(a common world)的一個個部份為私人擁有」,這「同時創造了財富的原始累積,和以勞動來轉化財富為資本的可能性」。[Condition de l'homme moderne, 2000, p.320-1.] 以馬克思的話來說,打工仔的勞動,失去了表達其生命的特性,成為抽象的勞動,令人致死的勞動,成為在地產市場、金融市場、投資項目中的非人的 (impersonal)流動資本,生活成為交易和擁有(possession)商品。不斷消費和毁棄商品,財富就源源不絕產生,而人們就陷入絕對的貧困。
第二方面的異化,就是以在商品市場中以消費商品來過活,馬克思稱之為商品拜物教,Fischbach解釋為,「人際間失去社會關係,事物裡呈現社會關係」。[p.202]換句話說,勞動化為薪水和資本,不僅令工作間成為異化的場所,消費市場也一樣,在此人際交往通過商品交易為媒介。廣告、購物商場、員工管理、市場調查、經濟數據成為人際交往的途徑。馬克思評論Mill的時候指出:「我們對他人和他人對我們的價值,就是我們各自(擁有)的對象的價值」(轉引自Fischbach, p.205) Fischbach認為,這不是說人們成為了商品,而是人們經由商品來接觸他人。可以說,我們並不是認為人們不再是人,而只是生產的機器,利潤的發票,對之加以崇拜如原始宗教,而是我們壓抑了人之為人的根本尊嚴於資本流動之下,因此我們甘願接受工作更長時間來負擔高樓價,甘願馴服於大財團,任由貪得無嚴的利潤榨取低微的工資,忍受毫無自主可言的工作間免受裁員之苦。以Zizek詭譎的語言,可以說象徵(symbolic)比真實(real) 更為真實(real),資本主義的商品消費呈現出來的生活畫面,比每天工作間的剝削,更為實在,更值得享受追求。這說明了,為什麼媒體總是代入政府運輸處的角色,每逢巴士罷工便趕緊報道交通情況如何受阻,又積極擔負警察的職責,密切監視遊行示威的衝突場面,忠實報道政府如何奉公守法地宣傳政策,而民眾如何擾亂秩序,妨礙社會有效運作。勞動換取薪水,薪水換取商品,天經地義,資本的流動和累積,不容干預,成為人們的教條。Fischbach指出,人際交往中各種欲求,經由抽象而不確定的他者來表達,如同參與商品交易,人與人之間的衝突也化約為商品交換的價格差異,勞資關係如同議價,這說明了人情味經已異化。
可以說,Fischbach此書有兩個重要目標:第一,重新詮釋馬克思哲學中的異化觀念,作為貫穿1844年《巴黎手稿》、1857-58年《政治經濟學批判概論》(Grundrisse)至1865年《資本論》第一卷的根本課題。由此反駁盧卡其1923年《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對馬克思異化觀念的解釋,Fischbach指出,馬克思所言的異化,不是人變成死物的物化(réification或 chosification),這是費爾巴哈的版本,而非馬克思。簡言之,異化(Entfremdung,alienation)是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令人類失去其可資表達自我的對象,可稱之為去對象化或失語(Entgegenständlichung或 Entäusserung,désobjectivation或désexpression)[p.192]。無產階級朝夕勞動,而勞動過程中所操作所生產的對象,只具有交換價值,而無可供使用、欣賞或意欲的內在價值,無法藉它們來表達自我的精神活動,因此,可資表達自我的對象一概變成交易的工具,不再由生活本身來支配,也容不下生活本身的表達,這也是書名《無對象》之意。資本主義帶來的改變,就是令人通過交易來交往。(但是,這不排斥說在資本主義出現的整體歷史變動裡,沒有其他人類交易和交往的方式,沒有理由視馬克思的資本主義分析為決定論,這是不少馬克思研究者和筆者的立場。)
第二,Fischbach力圖呈現馬克思哲學可以如何回應海德格和Arendt的後主體性哲學。海德格在1927年《存在與時間》第38節中,以異化 (Entfremdung, alienation)來描述此在(Dasein)有意無意間拋棄其特有的存在方式,而化身於眾人或無人之中而失掉自己,自視為存在者的存在方式。[Fischbach, p.43]這即是說,視自己如同一物,如同死物般無法抉擇,不正視自己為實現可能性的存在,這等如把自己異化於真正屬於自己的存在方式。海德格和 Arendt均認為馬克思的勞動概念為生物存在,視主體為一存在者,然而,Fischbach反駁道,馬克思的主體觀植根於德意志觀念論的傳統,視主體為活動(Tathandlung,activity)而非有形相之物,不視勞動得來的財產為主體擁有之物(possession),而是主體表達自我之途徑 (expression)。他認為,Arendt在1958年The Human Condition中所謂人們異化於世界 (alienation of the world),馬克思的異化學說,同樣指出了人們異化於經由對象來表達自我之世界(alienation of the world of self-expressionby means of objects)。
由此看,馬克思強調無產階級失去了本來屬於他們的勞動成果,我們不當視之為據自己的利益以爭取更高工資,更多物質條件,而是實實在在反映了失去可資表達的對象的異化問題。要解決此問題,一方面,必須在爭取物質條件的同時,讓勞動異化儘可能減輕,讓無產階級重新掌握生活,重新學會通過對象來表達自我,實現自主;另一方面,反抗以商品交易為人際交往的生活,反抗以加速消費和毁棄商品來創造和累積財富。兩者缺一不可,因為缺乏了第一項,第二項只會成就狹義的消費者運動或綠色運動,提倡簡樸生活,卻不考慮打工仔受剝削的現況,而缺乏了第二項,第一項只會成就狹義的工人運動,忽略其他受壓逼群體,無法繒畫社會改革的整體圖像,無法突顯資本主義令人們在工作間和消費市場兩方面的異化問題。
讀者或會問,異化如果是無可避免的話,我們憑什麼來反抗,鐵籠中如何可能找到出路?Fischbach引用Gorz的看法,我們可以提倡減少工作時間和重新分配工作時間,以達至減少工作和消費,同時更好地實現自主,不用擔心失去工作和生活的安全感。[p.261]這樣可以避免僅僅為了維持生計而工作,為了工作而生活,而讓人們的生活本身來籌劃工作,以人際交往來駕馭商品交易。我們發現,異化問題的研究,並不帶來一組特定的程式,供人們執行而自然能實現人類的自由。準確地說,異化問題令我們察看擠身的歷史處境,在特定的社會脈絡裡尋求實現自由。Fischbach指出,如同Schelling所言,人類自由的定義為其不可界定性(indéfinnisabilité)[p.254],我們在異化的不自由狀態裡,努力建立自由的領土,捍衛人類的尊嚴,不容任何新自由主義包裝的資本主義加以扭曲。
我們應該如何生活在一起?
讀者或會疑問,馬克思的思想恐怕有集體主義的成份,有拒絕價值多元論的傾向,我們怎可能斷定異化對別人或所有人都不可欲(desirable)?自由對別人或所有人都不可欲?同理,也值得追問,憑什麼可以斷定正義感是人們共同生活最基本而且優先於善的道德?憑什麼可以斷定每個人都是道德主體?
雖然康德沒有告訴我們人類的自由如何屈從於資本主義(l'assujettissementde l'homme sous la logique du capitalisme),雖然他稱女人和工匠等為依賴他人、尚未獨立、被動的公民,不應享有投票權利,但是他對自由和平等的思考相當深刻。在1797年《道德之形而上學》第46節同時指出,自由和平等對被動的公民仍然有效,而且我們應當以自由和平等的理念來引領他們成為真正自主(或主動)的公民,這就是說,自由和平等要求我們無條件尊重他人。想深一層,受人尊重更可說植根於人類的傾向,人皆有之,我們藉端莊的舉止(意譯Sittsamkeit)以期受他人尊重,進而彼此尊重對方為人。康德在1786年《人類歷史開端之推測》中稱,這種傾向是人類群居組成社會的根源,也是人類視自己為道德存在(意譯 Sittlichkeit)的基礎。可以說,自由和平等意味著,一方面是人類彼此互認為人的道德要求,另一方面是我們對他人的尊重、關注、扶持,甚至面對和他人共處的衝突(意譯ungesellige Geselligkeit),對待陌生人外來者的友善款待(意譯Hospitalität),這是發自我的要求而跟他人共同實現。在這一點上(當然,在其他方面,兩者的分歧不可輕視),Fischbach認為,馬克思和德意志觀念論傳統相當一致,我們當期望共同實現自由,因為說到底只有我個人擁有財產的自由,並不堪稱為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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