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4日 星期三

閱周保松先生一文

閱周保松先生一文,頗有感概。

「但肯定個體的獨特差異,必然導致壓迫嗎?不一定。如果我們見到差異的背後,其實有一很深的道德認定,也就是認定作為有自我意識和價值意識的主體,每個人是自己的主人,有自己不可替代的人生,可以為自己的生命作出抉擇並承擔責任,我們或許會在這層意義上,肯定每個人有相同的道德價值,並在制度和生活中努力實踐平等尊嚴的政治。也就是說,我們既肯定個性,鼓勵每個人有獨特的生命情調,同時要彼此尊重,確保每一個體在社會生活中享有平等的權利和機會。這是我常說的,我們要追求一種自由人的平等政治。」

還得從哲學說起。胡塞爾在其手稿中,有一著名討論,就是「我任雙手互相觸摸」。這樣一句似乎是同語反復的話,竟然引起了二十世紀法國現象學界的廣泛討論,Levinas, Merleau-Ponty, Michel Henry, Jean-luc Nancy, Derrida, Didier Franck, Jean-luc Chrétien等均在課上和文章述及。因為它以具體經驗說明了「我如何感知自己和他者」這個問題。如果我沒有觸摸過自己,我如何知道「這」是自己?康德說,我們的經驗要是連續不斷,亦即是說構成一個整體,必須有一個「我」隨時間流逝而一直維持穩定。現在看見這部電腦,閉上眼再開眼,仍然看到剛才看到的那部電腦,這表示該電腦和看見電腦的「我」具有同一性,這不就從反省事物向我呈現的時間和空間特性,而說明了如何感知到自己嗎?

「看見」一件東西,是什麼一回事?胡塞爾喜歡說,我看見一座大廈的的背面,梅龐龐蒂喜歡說,我看見Rodin的雕像在走動。這意味著,我們總是「看見」一些看不見的東西,那些不直接呈現自己的東西。每一次「看見」,都需要移動我的眼球和身體。Kieslowski在A Short Film about Love就描繒了一小男生偷窺對面房子的女人的故事,無論你如何遮掩自己偷窺的姿態,只要你看得見他人,他人也看得見你在看他/她。換句話說,我看見他人,他人也能看見我,在這種intervisibility之中,他人跟我相遇。

看見是感知的一種,之所以用「感知」一詞,是因為說「認知」他者已經是更高一層次的理智運作的經驗,沒有「感知」是談不上「認知」的。這不是要說我們只能感知而不能認知他者,彷彿要把高層次的理智運作化約為低層次的知覺活動。我要說的是,在我們認知他者的時候,例如某人是清潔工人,某人收入低微,某人只有中學畢業而不能擔當高收入的工作,這些低學歷低技術勞動力供應過剩等等,這些認知都建基於感知的經驗,即是說,有些人無法運用這些經濟學的知識,但是仍然有對他人的感知。我們都看見過清潔工人坐在花欄的圍欄上休息,我們都見過工人拖動比自己身型大得多的大垃圾箱時汗流滿面,以致無時無刻都要掛一條毛巾在頸上。

即使看不見他人,我們還是會感知到他者的。我們看的同時,也在經驗自身的內在性(interiority)和非自身的他異性(alterity)。梅洛龐蒂甚至要說,自身的內在性恆處於張力之中。我看到Rodin的雕像的動作,彷彿他真的在動,我同時感知到我的身體潛在地可以這樣運動,而當下在展覽廳裡我自然地按下了這種衝動,沒有真的動起來。我任雙手互相觸摸,我當然可以感知到自己在觸摸自己,也可以感知一部份的身體在逃避自己的觸摸,這種觸摸覺感知可以獨立於視覺運行,但是視覺卻不能離開身體觸覺來運行,眼睛不是望遠鏡,不可以除下來借給別人使用的。當我和朋友握手時,我不用看著我的手接觸到別的東西,並憑著對人類的手的認知,才能判斷那是別人的手。我們握手,同時向對方微笑,甚至想擁抱他/她。這些說明就把康德的研究具體化了,當然,這裡無法詳及更仔細的分析。

我們頭痛的時候,我們疲倦的時候,是誰使我們頭痛疲倦的呢?這看似一個無聊的問題,當然是我們生痛,或者我們幹了很多事令身體疲累了。頭痛吃藥通常可以治愈,疲倦休息可以恢復,這也許源於身體的生理機能。但是,也有些時候我們面對煩多的人事感到頭痛,對屢次失敗感到疲倦,就不一定是生理機能出問題了。當我們覺得沉悶,對著每天一樣的客人,不是來議價,就是逛櫥窗,這又是誰導致自己悶呢?是我自己導致自己嗎?如果是自己招來,那理應可以憑自己之力去取消它,掃走沉悶,但事實真的如此嗎?會不會有一些經驗源於身體的內在性,可是自己卻無能力去消除它,可不可以說身體的內在性同時包含了他異性在裡面?

當然,來自自身的他異性和來自他者的他異性是不同的,需再作詳述,然而均可說明他異性參與構成了自己的同一性。可以說,掃除他異性在自我意識裡的位置,就是一種暴政,其暴力之處在於要抹去一切自己不能控制的騷動,一切異己者向我挑戰的目光,一切顛覆穩定的力量。正如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和資本論告訴我們,不是因為我們追求平等,所以要給回勞工應有的尊嚴和生活保障,以示尊重他們為平等的道德主體,而事實上,勞動力從來都是勞動者的,工資房價的奴隸從來都不是屬於資本家的。我們之所以要追求平等,正因為我們一直掠奪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我們虧欠了推動工業化和殖民主義,而同時犧牲了青春和生命的勞動者,我們踏在貧病老弱者的頭上,建立民主和法制,我們排除了其他種族而宣講平等和自由的哲學,這是我們的原罪。我們需要認真檢討自由主義的哲學基礎,正如馬克思對黑格爾所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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