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誰是那些哲學家?這當然不是意謂已經在哲學學院裡得到博士銜頭的人,也不能」說是那些曾出版過他們稱之為哲學的東西的人。」J. G. Fichte, 1797
最近出席了一次國際哲學學院的活動,主持人一開首強調這個學院的目標,將哲學從哲學史研究中解放出來,在跨學科的思考裡,同時意味著在各種經驗裡,如文學、政治、藝術、科學之間,嘗試展開哲學思考。他認為這種「顛覆」(subversion)有其必要,因為哲學家必須思考今天哲學生存在其中的制度施設(institution),和哲學之間的關係。
這是什麼意思?
有一次和法國朋友聊天,他來自享負盛名的高等師範學院哲學系,可以說是教育系統中的精英份子。談及未來,他說他的志業是當哲學家,首先要完成目前的碩士論文,然後投考哲學教師文憑試(此為簡稱),再攻讀博士,這一切都要由闡釋某些哲學經典開始。他希望命運眷顧可以成為哲學教師,然後經過若干年的沉思,可以在闡釋經典外,有所發明,回答個人的疑惑。這個圖像,就活生生地表現了制度和哲學之間的關係。
如果你說這是一條career path,無錯,它包括文憑和職業資格。哲學系博士畢業而能免於失業,固然可喜可賀,如果能當上哲學教師,自然就更美滿了。然而,假如一個哲學教師面對的學生,大部份甚至全部都不希望將來當哲學教師,哲學教育無法制造一條步步高昇的career path,那你會否反問自己,哲學教育的意義何在?
哲學教師和哲學家有沒有分別呢?法國報章和香港報章的其中一個差別,就是撰文者有香港人意想不到的身份,他們在署名後,有時會加上自己的身份,如藝術家、哲學家、詩人、作家、拍電影的人等等。在香港,這些人通常是被訪問的對象,而在法國,他們不是透過記者而接觸讀者,他們不一定是大學教授、某出版機構或者某電影公司的職員,他們代表自己。據記憶,我從未在香港報章上見過,有人以哲學家而非哲學教授為身份來發表文章,可是卻有不少文化人、文化研究者和政治評論員等身份。這意味著什麼?是不是我們覺得政治評論員很平常,公眾也相當需要他們的評論,而哲學家只不過是扮晒野的稱號,公眾也不需要哲學家的觀點?問題是,需不需要由誰去判斷的?是作者還是讀者?
在大學裡讀哲學的學生,經常遇到一個問題,哲學如何普及,讓大眾多點認識。九年來,我不知當如何回答。其中一個原因是,我所認識的哲學並不是一份菜單,也不是一張說明書。它和日常生活沒有連續性,它彷彿屬於另一個世界。它的誕生,來自你和日常生活的斷裂。如果說哲學當走入人的生命,如果這是一個尼采式譬喻,即是掃除一切虛假的形上學幻象,令生命更加健康,這自然沒有理由反對。對我來說,幻像之所以被刺穿,因為哲學令人自己要踏出去,甚至要衝出去,抵抗任何蒙蔽人的企圖,如同卡夫卡著名的意象:K不斷奮力推開了一道又一道門,發現前面是一道又一道門。
對於厭棄哲學教育制度的人,我的忠告是:別以為衝破了學院這扇門,就見到桃花園。這也許源於無知,以為門外柳暗花明,或者自身的懦弱,不敢跨越另一道門檻的阻撓。當你回望學院這道斑駁的破門,你還不知道自己在外面還是裡面。
也許我是某些大學哲學系的「持份者」,所以總愛為學院制度辯護。對我來說,問題卻是另一個面貌:為什麼我們不尊重一些自稱「哲學人民」的人,如同我們尊重以筆名發表詩作的詩人那樣?為什麼我們把他的思考努力,儘管自己未必認同,抹煞為學究,只讀過幾本書,只會寫同一格式的八股文章的腐儒?在公共領域裡,為什麼我們要別人同意另一些人設定的議程,這是不是另一種totalitarianism?如果一首翻譯詩以其譯文來說非常可觀,儘管有人指出譯者可能誤譯了原作,那又怎樣?會抹煞了譯作為另一語言社群帶來的創意嗎?為什麼要限制通曉兩門語言的人,以他的能力來觀察文化之間的轉譯?
另一方面,為什麼我們要做大學的持份者?為什麼我們不做自己?做哲學家、科學家、數學家、藝術家?作者的能力顯現在他的工作機構和學歷,還是他的作品,抑或他的讀者無情的判斷?
「一個作家應當在他的讀者面前思考,而非為他們思考。」J. G. Fichte, 17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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