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8日 星期六

共產黨最怕公投?

社民連某些成員曾聲言:「共產黨最怕公投」如果那不是口號策略,那麼到底公投有什麼可怕?公投支持者說,全港選民以投票方式來表達是否支持2012雙普選的要求,可以較客觀地量度港人的民主訴求。同時,通過普選來進行公投,結果雖沒有促成某一政策或法例的法定力量,但這個法定的投票程序,保障了港人表達可以藉廣泛途徑來民主訴求,例如在拉票的各個場合跟選民溝通,跟對手辯論不同的政治立場。這也就是說,如同公投倡議者所言,把公眾就香港民主步伐的討論,從全國人大對基本法的解釋,向特區政府的授權,從立法會內辯論,擴展至公眾之間,帶到學校、社區和公共空間裡,讓每個人都有更多機會深思這個牽涉社會整體的議題。這種由公投帶動的公眾討論,跟由政務司司長發起的各區各界就政改的論壇的分別之處,正在於前者不受中央授權和特區政府擬定的方案的制肘,可以就現存民主制度本身的優劣和未來應擴大的民主成分直接討論,不限於加深對現時政府方案的理解和微調。正因公眾討論越出了中央政府授權的權限,所以公投受到中央打壓和保皇黨抹黑。

公眾討論有助公共世界的建立

值得進一步問,公眾討論有什麼可怕?政府和保皇黨經常引用民調指,香港有五成人支持現時的政改方案,或者只有三成人支持公投,這些民調的結果都是經過一定的問卷設計而得出來,這不是說它弄虛作假而不反映事實,而是說由問卷引導出來的結果,就受到問卷以外對民主步伐或對民主制度的固有見解所影響,而在問卷裡有所取態。這跟自發的討論有不少差別,在選舉論壇裡,在學校公民教育課裡,在大氣電波裡聽到參選人的討論,家中收到競選宣傳而引發的討論,可以完全不受現時方案限制,也可以暫時離開中央和香港作為地區政府的憲制權限的範圍,暢所欲言,就一己的生活經驗和對社會的觀察,來檢驗過去的民主步伐和現時民主制度的利弊。比如說,社會的貧窮問題到底跟民主制度有什麼關係,香港的樓價是否高企和政府房屋政策的關係,高鐵工程是否得到民眾支持和其執行是否受到足夠的監察等,這些問題當然不能在公眾討論裡得到解決,但至少能夠在公眾討論裡,讓每一個公民暫時不受任何政府官員的權力所引導,不受其職位的利益而影響,面對其他共同生活的公民,憑藉每個人具有的理性思考,來檢驗自己和異己的立場。康德在1784年〈回答「何謂啟蒙?」的問題〉一文中,稱這個公眾討論的平台為「公共」(das Publikum, the public)。

說每個人都有理性思考,會不會過於理想化?現實社會裡總有某些人比另一些人看法對某些議題看法更為深刻,例如,一般來說,工程師對工程的知識和影響,有更專業的看法,這好像使他們在高鐵議題上,有更大的發言權。然而,「公共世界」的獨特之處,並不在於說,在此猶如在天堂上,每一個人都是平等,沒有人對另一些人有更多的影響力,事實上,在世間根本不存在這樣的空間。為什麼?舉例說,縱使某政黨領袖卸任了黨主席的職務,但其過去的工作表現會使公眾對他形成一定的印象,覺得他可靠不可靠,立場堅定或搖擺不定,會據理力爭或看風使舵等,這些昔日的經驗是無法完全抹去的。因此,想像一場完全聽任理性的討論,不受措辭語氣和個人魅力的引導,每一個人最終在能受到理性的指引,甚至由此形成一種足以改變社會現行制度的意見,無疑是刻舟求劍。康德雖然主張「以自由地思想作為傾向和職志」來改變政府施政,才是尊重人之為人的尊嚴的做法。然而,面對主張立即實現平等的法國大革命,革命推翻舊有帝制是否可以立即實現所有人的自由,康德卻說這是一個「弔詭」(Paradoxe)。(我想,這不是我們慣常說思考方法裡的悖論的意思,因為康德想強調我們應當思考的是自由的含義。)

為什麼說革命可以帶來自由是一個弔詭?要說明這個悖論,可以從一個例子來看看它是否有道理。有人反對普選,因為香港缺乏政治人才,所以民主的條件未成熟。也有人支持普選,因為只有確立普選制度,我們才可以一步步地培養更優秀的政治人才。到底是普選可以產生政治人才,還是有足夠的政治人才,才可以催生普選?看似兩方面都有道理,而雙方的差別其實在於,政治人才是否能經過普選制度而產生或成熟,換口話說,人們能否在某個社會制度裡轉變其看待事物的態度,由人云亦云轉變為聽任自己的獨立思考? 康德之所謂弔詭,是因為社會制度和人的態度的轉化兩者的關係,並不是由一種自然導致另一種,人不會完全受社會決定,社會也不能完全決定人。因此,正如傅柯1984年〈何謂啟蒙〉一文所說,康德認為達至啟蒙有兩個途徑,一是人自由獨立地思想,二是政治社會制度表現人的自由。換句話說,人和社會的轉化雖然難定熟先熟後,但兩者均構成自由的要素。可以這樣理解,即使革命推倒帝制,人也不一定能夠自由獨立地思想,不推翻帝制,人也不一定不能自由地思想(例如啟蒙思想家就先於革命而出現),如要看一個地方是否自由,有沒有帝制和人們思想是否自由兩者都是要考慮到。

與其說康德在為當權者辯護,或者說他想突出社會和人的自由兩者的微妙關係,而他強調的公共世界既不是指社會任何一種制度,也不是存在於人類心靈的自由空間裡,而是在人與社會之間,透過我們與社會當權者和一切現存社會制度保持一定距離,以此來中斷受社會權威的影響,並勇於踏出內心的私人世界,真誠地把信念宣之於口,質之於人,由此才得以打開一片平等和自由的公共世界。可以說,公共世界之能夠打開,取決於我們能否脫離社會流行的價值觀和制度規範的籠罩,和擺脫一己面對公眾的軟弱,獨立地思想,此為之自由。

當人們打開公共世界愈久,也就意味著自由思想的態度日久得到養成,而憑藉自由的思想可以質疑現成的價值觀和制度規範,在歐洲來說,這正是人類擺脫宗教權威的支配而達至啟蒙的後果。擺脫了權威的我們會問,現在的政權為什麼可以令人民受苦?為什麼我們要服從某一政權或某一小撮人的統治?這些問題,不是任何傳統價值,社會權威可以說了算,放之於當今的共產中國,更是莫大的挑戰。人類啟蒙自身的力量,將不是任何軍隊可以遏制得了的,這說明了共產真正害怕的是人們的啟蒙。

在公共世界裡的社會改革設想

出於獨立思考的言論和行為,就是公共世界中之行動。一般所謂行動,譬如說遊行示威靜坐,為什麼說言論也是行動?因為公共世界是介乎現存制度與個人心靈之間的領域,一方面它發自個人的信念,另一方面它介入現在的制度,而它本身不等如現存制度或單純的個人信念。如果一個行動只是現存制度裡的一個環節,它可以純粹是為了達至些預設目的而操作的功能,可稱之為功能性(fonctionelle)。例如政府人員為了執行上司了解民意的指令,下層人員就設了一個熱線電話給市民查詢,這個行為是公共世界的行動,還是在制度裡按規章執行上司命令,如同發電機起動其發電的功能?要對此作出判斷,就必須離開私人的利益考慮,例如是否純粹令自己節省時間功夫,又要脫離現存制度的運作邏輯,保持一定距離來觀看,這是出於不得不執行上司的指令嗎(而上司又在執行高層的指令)?還是熱線電話可以發揮別的意義?例如促進市民和政府的溝通,令到政策可以更回應民意,或者令民意介入現在制度而促進政策制定和執行?這樣獨立的思考,可以令人們的言論和行為暫時脫離私人和現存制度,打開一個居間領域,既不受現存制度制肘,也不聽任私人利益的考量,這同時表示,只有每個人在公共世界作出一番行動,才得以維持這個居間領域不會被現存制度吞沒為一個因循的功能,也不會腐化成達至成私人利益的工具。因此,可以說是出於獨立思考的行動來支撐起自由的公共世界。

對公共世界的反思可以令我們進一步探問,社會改革(這裡暫不牽涉réforme或révolution在馬克思主義者之間的辯論)的意義是什麼。馬克思在1848年的〈共產黨宣言〉象徵的社會主義立場,強調以推翻現成的政治和社會秩序,來解決資本主義的對無產階級的壓逼。我們不應只著眼於〈共產黨宣言〉的各種口號,更當注意它所代表的早期馬克思哲學對社會改革的分析。在此文第一節,馬克思清楚指出,無產階級是指那些在生產過程裡對生產工具和製成品喪失主宰的人,他們只能出賣勞動而換取工資,換句話說,自己勞作生產卻不能主宰生產過程本身,即是由本來自己主宰自己的人,淪為非人。這即是說,即使不在工廠工作的倉務員、電話推鎖員或清潔工人等,只要他們在生產過程裡喪失主宰,都是無產階級(即使你在政府高薪厚職,如果你喪失主宰,也有機會扮演無產階級)。在此文第二節,馬克思介定共產黨的任務,不是如今天所謂的「維穩維和」,也不是要廢除一切財產,不是要充公每一個人擁有的東西,而是要廢除並超越(aufgeben)資產階級控制生產方式(例如土地、資本等)的財產制度,令無產階級不再淪為非人。由此看來,社會主義革命作為社會改革的一種倡議,不是純粹出於共產黨作為一個現成政治團體的功能,也不是出於窮人為求擴大私利的意欲,即是說,針對資本主義問題的社會改革,不僅要求改變現成的社會制度,也不僅追求人的轉化,由無產階級處於非人的狀態,或資產階級不斷促進人的異化的狀態,意識到社會制度在其中的力量,因為我們無法單靠個人的精神修養或意志來擺脫異化而達至自由。可以說,社會主義革命主張資本主義制度和人的轉化兩者不可分割的關係,一方面,沒有制度的轉化,單靠個人的意志是不切實際的理論,另一方面,沒有人的轉化,單純充公資本家的財產,只是出於窮人私利的「粗劣和喪失靈魂的共產主義」(1844經濟學哲學手稿,又稱巴黎手稿)。可以說,社會主義的倡議,是植根於公共世界的社會改革,而只有在公共世界裡行動,才能既達至社會制度和人的轉化,因為公共世界是一個有力的居間領域。

在此我們可以看到,共產黨害怕公投更深層的原因,因為它壓抑了社會主義倡議的精神使命。說是遏抑,而不是遺忘,因為如果共產黨人遺忘了社會主義的追求,那麼大家互相提醒就是了,可是當前的局勢是,要從根本上批評政府施政,倡議更根本的社會改革,就要面臨政治打壓的風險。說是遏抑,除了是當權者主動打壓外,立足於公共世界的社會主義倡議,即是獨立於現存制度和私利的行動,現在有一種流行的觀點,將公共行動視之為博取個人的政治名譽和地位,或者奉承當權者而換取權力。換句話說,共產黨根本不讓公共世界萌芽,甚至在各方面就是把公共世界在日常生活的意識裡遏抑下去。正因如此,有些人始終不渝地信賴保皇黨對民情的判斷,或者盲目地相信團結所有民主力量,溫和地換取更快的民主步伐,另一些人則認為公共世界裡互相討論的生活,無論如何比不上豐盛的物質生活的重要。公投運動是否成功,我在此不能斷言,但對公投的反思或參與,卻釋放出踏出公共世界行動的勇氣,由此抗議當權者漠視真正的社會主義實踐 - 追求社會制度和人類同時向自由的轉化。二十世紀馬克思主義者Castoriadis說過,個人自主之外還有所謂社會自主,一個社會是否自主(autonomie),在於能否想像另一種社會政治秩序的可能性。公投運動可否如此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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