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1日 星期二

念大學時,同學之間認為什麼都得討論一番,但見一副副冷靜而肅穆的面孔,把世事追問到底,彷彿就是哲學系學生應有的態度。那時候,經常有人提出一個民主要面對的難題:如果大家經過投票都選擇放棄自由,那樣是不是也該少數服從多數,所有人都得放棄自由呢?如果我不願意放棄自由,那麼我可以做甚麼呢?

不少朋友在公投之後幾經失落,覺得香港人自己選擇不要民主,自覺選擇唯中央是從,那麼也無話可說。仔細想一下,一個本身不是完全民主化的地方,假如要經過全民公決來決定要不要全面民主化,是不是有點奇怪?香港本身沒有全面民主化的經驗,不論是按議會制或總統制而論,議會或政府元首都不是由一人一票直接選舉產生,人民從沒經歷過運用選票,在恆常的選舉裡,選出代表自己的人來管理政府或監察政府,或令政績不理想的人下台。如果從沒有過這種經驗,現在忽然要公投表態將來要不要這種民主制度,而且即使表態也不會直接獲得中央授權來實現,所謂沉默的大多數,到底有多少人有能力想像和有信心迎接這種制度?

如果期望公投參與人數眾多,表示社會得到加快民主化的共識,從而確立社會應加速民主化的發展方向,這個想法是不是假定了共識就是推動政治制度發展的基礎呢?如果是這樣,那麼政制向前走大聯盟都有一百六十多萬個簽名,這是否意味著支持政府政改方案是得到社會共識呢?那麼,既然保皇黨得到社會共識,那麼應該照他們的方案而發展,這才是真正體現民主。

類似上文的觀點可以在文匯報和大公報裡找到,彷彿言之成理。我想,是不是有些問題要搞清楚呢?為什麼共識是政治的基礎,或者以共識為政治的基礎才是民主?

由於香港不是已有全面的民主制度而實行公投,決定重大政制發展方向,因此,跟不少人談及的英國日本辭職公投都有重大不同,其不同處在於,港人參與公投,是要抱著開闢出前所未有的民主制度(全面普選)的心態,而不是已在本來的民主制度裡,透過選票來表態支持或反對,對某些重要議案作出表決。而該表決只是在已有普選制度裡作修改(如英國的案例),而不像香港那樣,要求廢除功能組別,即是等如令一半議席全部由普選產生。假設原來的政制是有利政府通過議案的,現在就等如要求政府自行讓出一半的權力給人民。

如果是這樣的話,公投,或者單看公投的投票率所表達的「共識」,是否可以達到這個目的?以我認識的1989後實現民主化的國家,波蘭和捷克為例,都不是訴諸公投的民意,以証明現在人民的「共識」是全面民主化。我希望沒有說錯,他們在推動民主化的過程裡,特別是波蘭,在前1989的時期,首要是基層人民的組織工作(如工會工人)和知識份子倡議兩者結合,在此基礎上,鼓動人民在議會外抗爭和投票支持團結工會進入議會。試想一下,如果波蘭的團結工會是先舉行公投,再決定是否進行抗爭,或者如香港的民主黨那樣,既不搞公投,也不搞抗爭,民主運動可以如何進行下去?這是說,沒有長期的鬥爭過程,共識不會形成,然而,現在問題更大的是,即使有長期的鬥爭過程,「共識」也不一定能形成的。你看香港的民主運動少說都有二十多年,為什麼保皇黨仍然會有一百三十多萬個簽名,民調有六成人支持政府方案?

我不是要說在香港搞五區公投是策略錯誤之類,而是我們不要因過份看重公投的投票率而陷入巨大的無力感,判定民主運動在香港無得搞,或香港人不想要民主。我想說的是,要回答上面的問題,只有一個途徑,就是要分析「一百三十多萬個簽名」和「六成人」的所謂「共識」,還有沒有表態的人民,他們的想法是怎樣形成的。這就得重新探討「國家」(État)的性質,國家如何介入人民之中來形成「共識」,再運用「共識」來支持她自己的合法性,並拒絕推行真正的民主,即是交還國家的權力予人民。簡言之,當前的國家並不是自由人聯合組成的,她跟資本家聯合管治人民,並且運用一切的制度來實現她的管治,不論是精英主義的教育、用者自付的醫療,或者由獅子山精神指導的社會福利政策,來協助人民形成維持現狀,或繼續擴大官商勾結的「共識」。左翼需要進一步研究,國家如何再生產維持穩定的「共識」,以對抗民主運動的力量。

即使你認為「一百三十多萬個簽名」和「六成人」的「共識」不是國家的再生產,是人民自主的立場,是要認真看待的,這當然也有一定道理。問題是,你打算怎樣對待他們?還有五十多萬的死硬民主派,政府你能夠成功說服或統戰他們嗎?一天有這些反對派,看來「共識」還是沒法形成的。民主制度恰恰提供了一種途徑讓意見差異的人民仍然可以參與,多數派可以成為政府執政者,少數派可以成為會內反對派。反之,如果視共識為政治改革的基礎,則始終要犧牲跟共識有所差異的人。

公投投票率比預期低,我們不必氣餒,也不必認為公投是一面照妖鏡,照出香港人熱愛民主的虛偽,因為千萬別忘記,國家無時無刻都全副武裝搞好「維穩」運動,對抗赤手空拳的民主運動。

最後,我想起布拉格市中心的一處「名勝」,在國家博物館前地上有一個十字架,時常有人獻花。一名二十一歲就讀於查理大學哲學系的青年Jan Palach,在1969年1月16日就在該處自焚而死,抗議蘇維埃1968年入侵捷克。入侵別國之為暴力,之為不正當,並不需經過公投這種民主程序來確定,或反覆討論來證明,即使不少人沒有抵抗而甘於沉默,身體力行的人自當鼓起勇氣,向世界宣稱defend truth unto the death, for truth will set you f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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